《理論上我在教養，實際上我是在相處》
大家都很容易注意到父母說話傷害孩子的心，但其實就算是三歲半的孩子，也會說一些讓父母很傷心的話，只是說因為知道他還小，不可能為自己說的話全部負責，所以只能忍耐受傷的感覺，耐著性子說理或安撫，想盡辦法用一種不那麼情緒的方式表達"你也讓媽媽很傷心"的情緒，老實說，我覺得說來簡單，實踐上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。
應該說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種對父母的期待非常矛盾，妳要讓孩子知道妳有情緒、妳會生氣或傷心，但又不能讓他因此而感到壓力，感到被威脅或者恐懼，但人有辦法用”不引起感情”的方式表達感情嗎？我的意思是說，理論總是非常容易，實際上，理想化、細緻化到某種程度的教養，不只很不自然，也幾乎無法做到。
今天帶翔去跟外公外婆和阿祖玩，上課之後變的很少機會一起玩，所以每次玩要回家時都會大哭大鬧說他不要回家，不要跟媽媽住要跟阿嬤住。
上次這樣時我認真問他「要改成去跟阿公阿嬤住，然後媽媽周末去看你這樣嗎？」他想想說不要，說還是要跟媽媽回家，也就不哭了。
但今天大概是玩得也不太過癮，一個下午而已，阿公阿嬤把他放在車上，然後說掰掰，車門一關，他馬上哭的天崩地裂，又哭又尖叫幾乎喘不過氣。
我一直安撫他下次再一起玩，他還是一直大哭大鬧，說「我不要我不要！我要生氣你們！我要跟阿公阿嬤住！我不要跟妳們回去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！」
我心裡一直跟自己說，別往心裏去，爸媽會管教，不像跟阿公阿嬤一起玩兩三天時那樣輕鬆，小孩子當然是選輕鬆自由的，而且每次見面阿公阿嬤都空下那幾天專門跟他玩，平常要工作要做家務的爸媽當然是不能比的。
可是怎麼安撫他都一直尖叫，我努力平靜的問他，「那你要換成，以後都跟阿公阿嬤住，媽媽自己跟爸爸住，然後偶爾再去看你嗎？」
他想想竟然說，「好，那你偶爾來看我就好。」
一直告訴自己說別在意別在意，結果聽到時心裡還是很難過，我深吸一口氣說：「好，那讓媽媽想辦法，看有沒有辦法跟阿公阿嬤說好，以後你去他們家住。」
其實翔外公外婆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全日幫我們顧小孩，他突然說好他要這樣，我也嚇一跳，只能拿出緩兵之計說那我再想想，讓我跟外公外婆討論一下。
只是我的嘆氣裡忍著很多傷心，就算知道小孩只想選玩，還是會覺得「你是有必要嫌棄到好像你爸媽有在虐童嗎，跟我們住是有這麼痛苦膩！」本來在開車的翔爸忍不住脾氣，馬上把車轉彎，生氣地說：「好！那我現在就送你回去！你就去住阿公阿嬤家！」
翔先是愣住，然後被爸爸的脾氣嚇哭，本來已經開始平靜地說「那媽媽妳想辦法喔！」又開始大哭大鬧，只是這次調反方向，反而是大哭說：「我不要我不要！我要回我們家！我不要回阿公阿嬤家！」
現在回想起來這鬧劇大概也才五分鐘，只是因為他大哭大鬧又尖叫，有經驗的爸媽應該都知道，小孩在車上來這套時，時間是非常非常漫長，小孩震耳欲聾的哭叫聲再加上車內的密閉空間，簡直是360度環繞杜比音效，也沒辦法把安全座椅上的小孩抱起來安撫，引起的情緒都會更加強化，總之，當他又開始大哭：「我不要回阿公阿嬤家，我要回自己家」時，我安撫翔爸，「沒關係，是我自己問他的啊，是我問了一個蠢問題。」
其實我知道翔爸已經一直在忍耐沒發脾氣了，因為我跟他說過很多次，小孩總是喜歡能撒嬌的，而且小孩也不能懂自己的話給別人多少感覺，還要慢慢教。但翔爸現在怒氣爆發是因為他知道我會很傷心，就好像平常他對翔好，翔卻會吵著「爸爸走開！我只要媽媽！」那樣，現在換我被嫌棄說「我不要媽媽我要阿公阿嬤」，他知道我一定在忍耐傷心。
我其實都懂，所以也不會生氣翔爸把小孩的情緒又挑起來，只是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傻喔，明知道小孩能選玩樂都選玩樂，還問他這種問題，是對自己身為媽媽應該是小孩最黏的人太過自信了嗎？
小孩就是會證明他沒那麼黏你啊！
因為車子還在往外公外婆家去，翔就大哭，我努力平靜地說「那你現在到底要去哪裡，你說要回阿公阿嬤家，所以爸爸把車轉回去了，要帶你去阿公阿嬤家啊。」
他就又抽抽噎噎地哭說「我現在不要了，我要跟爸爸媽媽回家。」翔爸就又把車再調一次頭開回去。
翔還很緊張地問：「現在是要去哪裡！」
我說：「我們家。」
他終於不哭了，說好，我卻突然忍不住想哭，想到他說他不要跟媽媽住，媽媽偶爾來看就好，明明只想嘆口氣，也想苦笑一下，眼淚卻突然冒出來，只好一邊拿面紙擦淚一邊說，「早知道你都不用我陪，我就出國唸書就好了，我還在台灣工作幹嘛啊！」
這件事情我好像沒有說過，其實是我回大學去跟老師聊天時，一直對我很欣賞的老師拿了公費留考的資料給我，再三地跟我說「妳是念書的料，妳自己知道的，我們也都知道，難道妳不想去試試看？」，一直鼓勵我把孩子托給長輩自己出國念書去，讓我還真的想像過自己帶孩子出國念書，但沒多久就因為孩子生病，又看他平常跟爸爸開心玩的樣子，總之，大概考慮過一段時間，後來覺得還是無法接受一家人分隔兩地的生活(不管是我跟孩子分開，還是讓翔爸跟孩子分開)，就打消念頭了。
但這時候這件事情又突然冒出來，可能也是情緒，總之我就是覺得沮喪，覺得自己又蠢又可憐，我不想跟孩子分開所以覺得這件事情不做也沒甚麼，孩子可是巴不得跟我分開呢！
從後照鏡看到我在哭，翔爸忍不住對翔說：「翔翔，你自己說過甚麼，你不是說如果有人讓媽媽哭你就要生氣他，你看現在誰讓媽媽哭。」可能因為已經被我制止所以他這幾句話語氣還算平靜，翔看我哭，開始搞不清楚狀況地開始安撫我：「你不要哭喔！我會保護妳！媽媽，沒關係，我會一直保護妳喔！」
我這下真的哭笑不得，一邊擦眼淚一邊說，「也沒有人傷害我啊。」
真的，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，沒有人傷害我啊。
我只是有點懷疑自己的選擇，就算是知道不能把選擇都歸因在孩子身上，我心裡也覺得那是因為我出國念書的動機不夠強烈，至少沒有強烈到超過對現有生活的珍惜，但孩子突然冒出那彷彿一點也不需要我，像在預演青春期時，他會大叫說「我又沒有拜託你生下我」的樣子，讓我促不及防的被刺傷，所以有了懷疑自己的念頭：孩子是長大了嗎？其實真的沒有我想的那麼需要我是嗎？我是在自己騙自己，因為我覺得他是我最重要的，就以為自己也是他最重要的嗎？這樣我出國去豈不是皆大歡喜？我當全職媽媽做甚麼呢？是只有我自己覺得這樣很好，其實根本就沒必要不是嗎？
當然這些murmur小劇場我現在想來也覺得太過頭，只是當時這種情緒就這樣湧上來，讓我一下真的覺得好啊，如果翔外公外婆可以，你就去，我也去做自己的事，我們都自由了。
然後我就擦眼淚，想到自己以前在書裡寫過一段話，說母親對孩子的心情是無邊的寂寞，一段註定會分離的戀情也不過如此，我現在是在提早體會嗎？
這也太早了我真的只能哭啊！
翔非常認真也非常緊張，不斷地安慰我：「媽媽！我會保護妳喔！妳不要哭了！我會保護妳喔！」大概是把我平常安慰他不要害怕的話都拿出來說，我也只能說哭笑不得。
是啊，孩子現在還這麼害怕又擔心我難過，就算不小心冒出讓我傷心的話，在知道我傷心之後就會收回，總有一天就不會了，我對這點一定要有心理準備才行。
因為實在是太鬧了也太累了，我說好，沒事了，媽媽沒事了。
想想又覺得不能這樣莫名其妙沒有解釋，於是我又對他說，「媽媽只是要跟你說，你可以選擇跟外公外婆住，真的可以，只是媽媽有點傷心，因為媽媽以為你會想跟媽媽住，所以媽媽有點傷心，但是真的可以，你可以選擇。」
翔就說「沒有了，我剛才只是說了很壞的話而已，現在沒有了，我也想跟媽媽住耶。」(很壞的話是他最近聽母雞奶奶說故事系列裡面說的，有隻無尾熊會說很壞的話，翔翔就這樣學到這種說法。)
我說那不是很壞的話，你只是想跟阿公阿嬤玩對不對，我們下次再約阿公阿嬤就好。(其實一開始就是一直這麼說，只是他怎麼都要大哭不聽，這次就點頭說好喔)
但我心裡還是很嘆氣，說真的，我覺得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這樣做或說，好或不好，對或不對，我也很怕自己落入了現在最流行的情緒勒索，所以極力避免，但孩子突然變得懂事我還是忍不住想，是真的懂事了，還是我也一樣，只是沒用怒吼跟恐嚇勒索到他，而是用眼淚呢？我要怎麼像教科書上說的，不用自己的情緒給孩子產生壓力？有可能做到嗎？還是我根本就不應該給他選項，我就讓他哭，哭完知道還是不可能住外公外婆家也就算了呢？可是這樣我覺得壓力也很大啊。
我越是認真思考各種說法就越是覺得，理想的教養根本不存在，我有想過寫這個題目但一直沒有系統化的開始寫，但我心裡的命題一直是「追根究柢，教養是人跟人的相處」。我是怎麼樣的人，孩子就會認識到我是怎麼樣的人，理論上我是在教養，實際上我是在相處，我有甚麼缺點或特色，根本沒辦法抽離掉然後表現出理想教養該有的樣子，就算我寫出來會有人覺得「厚你的眼淚就是一種勒索和壓力，孩子不是真心認同你」，那我又能說甚麼呢，我已經盡力地在忍耐那時一瞬間湧上的種種情緒，對自己的懷疑和傷心，我努力不傷孩子的心因為他太脆弱了，但孩子也是另一個人，他也有能力刺傷父母的感情。
我只能理解他還小，一直提醒自己不跟他一般見識(常常爸爸就做不太到)，但我們是母子也是兩個個體，如果我努力不犯錯卻依然錯了，孩子能不能自然地包容我，像我努力包容他這樣呢？
一直到下車吃飯，翔還沒事就抱我說「媽媽我愛妳喔！我最喜歡妳了喔！」「媽媽，我會保護妳喔！」
我覺得窩心卻又只能苦笑，心裡想說你不知道，我才是多想要保護你，不要因為我突然的沮喪而被刺傷呢。雖然也就是因為你才沮喪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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